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笑史記

猴嬰的笑,短而型定,人嬰的笑,時間較長,提供變化的可能性,在社會化的成長中,演化出各式各樣含意不一的笑容。


 

撰文/曾志朗


  我的一生,和猴子結了很深的緣份。我生於猴年,家族中親戚數十人,獨獨我屬猴,個頭小,皮膚黝黑,骨瘦如柴,又從小住在山鎮裡,得空就往山林裡東闖西探,生性較無拘無束,名符其實「o-da-shan」(黑、乾、瘦)的「潑猴」一隻。這個綽號一直到上高中,進了城裡念書,才慢慢沒人叫了。但我崇拜《西遊記》裡的齊天大聖孫悟空,卻從來沒有消減過一分一毫。


  說到猴性長存,最明顯的是我到任何國家、地區,不論在大飯店或小吃館,不管是早餐、午餐或晚餐,只要餐桌上有香蕉,我就非吃一根不可。朋友都「虧」我出生蕉城旗山,在「香蕉王國」裡長大的潑猴,難怪看到香蕉,眼睛就為之一亮;再看到我的手機即時通訊上的頭像,竟然是一隻抓著香蕉、舉止古靈精怪的猴子,不禁莞爾一笑,說我真是猴頭猴腦又猴心,而且處處不忘猴行。就是在美國加州大學做研究,我也偶爾會去聖地牙哥動物園,觀察大猩猩,設計實驗,證實牠們能辨認好人(帶蘋果給牠們吃的人)和壞人(蘋果中摻有小石頭的餵食者),並且對壞人臉形有長期的記憶,還把論文發表在實驗心理學的期刊上。總之,對我的猴親戚,真是敬愛有加!


  我的研究工作,主要是針對人類大腦神經元組合的結構和功能,在演化的歷程上如何與環境(物理的和社會的兩個介面)互動而產生漸趨複雜的社會文明,同時也檢視在越變越複雜的文明生活中,如何塑造新的神經網絡的連結方式,因此常會從比較的觀點,去探討人類某些特定行為(如七情六慾的體現)如何在其他動物身上找到相關的起始點,尤其是和我們基因最接近的猴類,就成為行為比較時最重要也是最佳的對象。


  所以,當我飛往美國東岸的耶魯大學開會,在離地面四萬多公尺高的機艙上,讀到隨身下載的論文,其中一篇敘述獼猴像人類一樣,有著「天賦」發笑的本事時,禁不住噗哧一笑,差點把鄰座乘客從甜蜜的夢中吵醒。看著對方半夢半醒,嘴邊含笑的神情,不正是我手邊文章內容的寫照嗎?說來也真巧,我正在閱讀的這篇研究報告,就是利用嘴邊肌肉抽動的表現,來證實新生獼猴也會有自發性的笑容,而且和人類嬰兒一樣的,這些自發性笑容都出現在睡意矇矓時的不規則快速動眼(REM)階段。


  這篇論文刊登在生物界相當有名的期刊上,是日本京都大學靈長類研究所一群優秀科學家所做的研究,他們用攝影機監測七隻出生後4~21天的獼猴睡覺時的臉部表情,仔細分析影像,發現有58次很明顯的嘴邊肌肉抽動,雖然時間比人類嬰兒笑起來的抽動要短暫些,但看起來就像是自發性的笑容。經過客觀的評估,每一隻新生獼猴都至少出現一次這自發性的笑容,而且都在伴隨類似作夢(REM)的時段。


  這當然是非常有力的科學證據,我們要感謝京都大學靈長類研究所的科學家,把笑的起始往前推到了3000萬年前人猴分野的世代。但從新生獼猴自發性笑容的時間之短暫,表示肌肉抽動的方式不會有太大的變化,因此牠們所能代表的意義就很有限。比較起來,在人類嬰兒的自發性笑容裡,嘴邊肌肉、下巴和牙齒之間整合後的互動變化較多,時間也長,因之發展出來一個可資變動的笑容調整平台。在這個平台上,發笑的主人可以學會操弄下巴、牙齒和嘴邊肌肉的變動,形塑各種型態的笑容。每一種型態的表現,都代表社會互動的不同含意,夾雜著人與人、社會與社會,以及人面對社會的各種複雜考量。笑的表現在性質上越來越多元,在方式上也越來越多樣了。


  笑會笑死人,是真有其事的。公元前三世紀斯多噶學派的代表克律西波斯(Chrysippus),有一說就是笑死的;義大利作家阿雷蒂諾同樣的「致命歡笑」(fatal hilarity)情境,則如實呈現在德國知名畫家費爾巴哈的筆下(The Death of Author Pietro Aretino)。而通常這種大笑造成的死亡,大都是心臟痼疾所引起的,年紀大一點的人,不可不慎!


  笑死,當然是生理引發的極端結果,並非一般熟悉的笑的形式和功能。我們平常所認知的笑,絕大多數是正面的、幽默的,和有趣的,如玩笑、嬉笑、憨笑、撫掌大笑、掩口而笑,粲然一笑,都令人感到開心;如果是眼神相交,因之相視而笑,就帶出同情和同理心的了解。但譏笑、嘲笑、見笑、恥笑、冷笑,都是負面的指責;說可笑,則是罵人自不量力了!正負之間,則有苦笑,有竊笑,有啼笑皆非,也有露齒而笑,好意惡意難辨,更有似笑非笑,那就人心難測了。又哭又笑,可能是喜極,也可能是哀痛!最怕皮笑肉不笑,不知是想笑還是不想笑,只希望不是心存不軌,笑裡藏刀。不管發出來的聲音是哈哈、嘿嘿,或呵呵,都足以令人心跳汗流,不知所措!哪一種笑最令人嚮往呢?不是傾國之笑,也不是笑傲江湖的豪氣長笑。那會是什麼?當然是眼神溫暖善良的蒙娜麗莎微笑!


  為了博君一笑,讓我再說一則有關笑容研究的小故事。在大數據時代,各式各樣的資料庫藏著許多已存在但未被揭露的知識,笑的時代演變,當然也深藏其中。


  知識新解埋在資料庫,要挖寶就得有創意,所謂數據探勘也不會是胡亂搜尋。寶貝是留給準備好的人去「碰巧」挖到,但碰巧而能得新知的前提,是需要有很充實的先備知識,才能見物識貨。有一位正在美國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攻讀博士的學生,和幾個研究夥伴設計了一套方便在相片資料庫中探勘的程式。他們從美國各地圖書館下載了1905年以來的高中畢業照,共15萬張,去除模糊和非正面照後,留下其中26個州800冊相本,約3萬7000張;分成男女,以10年為一組。再用已經相當成熟的圖像融合技術,去除髮型、眼鏡、服裝和面部表情等因素,把每一組照片不同的臉形疊映融合成為一平均的臉部表情。然後從1900年、1910年、1920年……到2010年,依序排列出12張男士和12張女士的平均臉形。問題來了:這每間隔10年的臉形,有何不同?


  任何看過這兩組照片的人,一眼就能看出,不管男士或女士,都是由1900年代抿嘴閉唇的嚴肅表情,漸漸咧嘴露齒,展示笑意,而每增10年,嘴巴越張越大,牙齒越露越多,到了2010年,表現出來的笑容就是 "say cheese" 或「西瓜甜不甜?甜!」的結果了。


  從 "say prunes"(100年前攝影師希望鏡頭前的人發出的聲音)使嘴緊閉,到 "say cheese" 使嘴巴張開,反應的其實是社會文化越來越開放了,由嚴肅以對的拘謹,到不再墨守成規的解放。這研究結果告訴我們,這資料庫暗藏玄機,只要兼具先前知識和創意,就可以讓隱藏在各處的不同「面相」,透過時空的整合,反映出文化的表相,也突顯出文明進展的意義。


  觀猴嬰,談笑始,見群照,說笑史。猴嬰的笑,短而型定,人嬰的笑,時間較長,提供變化的可能性,在社會化的成長中,演化出各式各樣含意不一的笑容。笑意多元,惟賣笑不宜。讀笑至此,怎能不令人會心一笑呢? 

 

本文轉載自科學人2016年10月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