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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T(hreat)到T(rust)──甦醒中的北極熊

一位莫斯科大學歷史學者大聲疾呼...


 

撰文/曾志朗

 

  一位莫斯科大學歷史學者大聲疾呼:「南方的獅子醒了,國力逐步超越我們。此時此刻,難道昏睡的北極熊還不趕快醒過來嗎?」 


  韓航機師以不很純正的英語廣播,飛機即將在26日下午4點多抵達莫斯科機場,地面溫度是攝氏零下17度。一時間,我以為聽錯了,時值3月底,春花都盛開了,而且從機窗遮光板望出去,太陽高掛天邊,怎麼可能零下17度?我打開視聽螢幕,轉到飛行資訊查看,果然是零下17度。我曾經在美國賓州的山上度過三年時光,冬天大雪紛飛,但氣溫再低也不過零下七、八度,在戶外已是冰凍難耐。這零下17度,會是什麼感覺?我雖然不怕冷,但看到這種溫度,還是乖乖加件毛衣,套上夾克,才走出機艙。空橋上一陣冷,還好有備而來,但走進大廳,熱氣撲來,室內溫暖如春,只好又一件件脫掉。 


  抱著毛衣夾克,穿過長長的廊道,我一路瞠目。這機場好大,旅客也多,廊道兩旁商店林立,裝飾得摩登又華麗。大瓶伏特加酒成排擺放,引人側目;各式各樣的化妝品,襯托著海報上姿態撩人的模特兒的紅唇,簡直像走在香港機場,這哪裡是我心目中社會主義國家的機場呢?排場之豪華,商品之琳瑯滿目,比資本主義下的商場更商業化,這是曾經有過十月革命,而後建立了蘇維埃帝國的莫斯科嗎?帶著狐疑我加快腳步走向海關,櫃台裡稽查員個個武裝軍人打扮,張著鷹眼仔細查看護照和簽證,詳問來訪目的、停留天數、住宿地點、接待單位,態度一絲不苟,臉上毫無表情,最後終於在紙上寫下一堆俄文,讓人心裡發毛。但我突然感覺熟悉,這才是我印象裡的蘇聯呀! 


  踏出機場,才吸了口氣,立刻體會到零下17度的滋味。先是鼻子,再來眼睛,然後耳朵,感覺僵硬,漸漸失去知覺,牛仔褲裡的兩條腿像兩根冰棒。我忽然想到表面的「冷酷、無情」,也許是天寒地凍所形塑的天然情緒表徵(這趟在戶外照的相片,臉都像罩著一層薄薄的冰霜,蒼白沒有血色),但潛藏在這冷漠下的熱血一旦引爆,展現出的是激情十足的爆發力。看看俄羅斯的藝術表現,無論小說、音樂、舞蹈,總是在詳和寧靜的序幕中導引出哀怨和不平,層層疊積醞釀,終至引爆暴雨般的磅礡氣勢! 


  車子穿過市中心,沿著古老街道,七彎八拐到了國立俄羅斯人文大學。一路上,我認真觀察兩旁的商店和櫥窗,那精緻多樣又豔麗的格局,穿插服裝表演秀的大螢幕,一點也不比巴黎遜色。這生氣勃勃的商業動態,和我記憶中的蘇聯鐵幕格格不入。我腦海裡不停叫囂:這不可能是「齊瓦哥醫生」的莫斯科,更不是「烽火赤焰萬里情」的革命場景啊!時代在進步,而我對俄羅斯的刻板印象,仍停留在《牛伯伯打游擊》時期大鼻子老大哥一副兇狠、毫不講理的北極熊形象。這當然是我的錯。距離「蘇東波」事件已將近30年,莫斯科市民的生活早已翻轉許久了! 


  這次到俄羅斯,我是來參加一個別開生面的學術會議,原本已經打算寫信婉拒,因為3月初有歐洲的院士會議,接著要去香港的大學討論腦科學中心的發展,4月初再到美國耶魯大學參加諮詢會議、拜訪建構中的嬰兒實驗室。再飛一趟莫斯科,想來有些累人。但仔細看了會議內容,發現主軸全聚焦在一個概念:「Threat」(威脅),讓我充滿了好奇。說到威脅,一向不是這北極熊張牙舞爪去威脅其他國家的嗎?最近的例子有出兵克里米亞,以及干預美國總統大選。但這類政治相關的威脅議題,顯然和這個涵蓋德國、荷蘭、英、美、匈牙利和台灣科學家的會議沒有直接關聯。這個會議想從認知科學探討當代社會文化面臨的威脅與挑戰,以及可能的解決之道。對俄羅斯社會,所謂威脅,指的是什麼?對俄羅斯學者,他們關心的又是什麼呢?做為會議名單中唯一的亞洲學者,當晚我輾轉難眠,若拒絕彷彿將錯過一次歷史性聚會。天亮前,我已經改變心意,也把演講題目訂為「閱讀素養不平等所造成的人道威脅」! 


  在莫斯科開會是一次新奇的經驗,從早上10點到晚上7點,中餐在下午2點,稱為dinner。會議的主辦人是俄羅斯人文大學的副校長,主修英國文學的博士,在德國、英國、美國等重要大學做過訪問教授。她在開幕時,直接了當指出,近代的學術發展上,對俄羅斯最大的威脅,就是在認知科學研究上完全落後。所以她策劃這次會議,用意在介紹這個跨領域的各項進展,好讓俄羅斯的教育學者了解,俄羅斯的教育必須全面革新,配合認知科學的知識進展,設計新的學程,在教學教材和教法上聯結數位平台,推動符合潮流的現代教育。 


  這個會議倡言認知科學,對俄羅斯傳統心理學研究的核心理念和研究方法當然是有衝擊的。從巴佛洛夫的古典制約理論,到盧瑞亞觀察腦傷病人的行為缺失,提出神經功能定位理論,到維高斯基的文化歷史心理學,這些知名的俄羅斯學者至今對現代神經心理學仍有極大的影響,但現代的認知科學整合人類學、心理學、認知學、心智哲學、基因、神經系統、醫療和人工智慧等領域所開創出來的新局,確實超越了俄羅斯目前的研究能量。 


  會議進行得很順利,但俄羅斯的學者大半以俄語做報告,我們這些外國人像鴨子聽雷,只能靠即席的英文翻譯。主持第一場演講的是俄羅斯科學院醫學心理學院士,他語重心長的說:「從學術成長的立場,俄羅斯學界最大的威脅,是我們的研究成果沒能有效讓國外學者了解,因此失去了交流的利基。例如我們對北極冰原護育的成就,國外都不知道。更糟糕的是,由於我們的孤立,造成不必要的神秘感,別人反而把我們當做威脅。」這一番話點出了語言孤立的局限性。 


  除了不能有效和國際學界溝通的威脅,會中也談到民族複雜性(俄羅斯有超過186個民族)和教育機會不均等的威脅,城鄉差距造成「為偉大祖國奉獻犧牲」的理念和精神越來越淡薄,這是社會文化複雜加上政治意識不再統一的威脅。此外,一份語言調查的報告指出,在一般人民的日常對話中,榮譽一詞從昔日的常用語彙變成稀有詞,反映出固有社會價值崩潰,在現代科技和商業與功利氛圍高漲下,個人失去自我實現的動力的威脅;而克里米亞入俄,使原屬蘇聯的附庸國逐漸向歐美靠攏的現象,也成為俄羅斯國家安全的威脅。最後,與會學者對南方中國的崛起,既羨慕又充滿威脅感。在綜合討論時,一位莫斯科大學歷史學者大聲疾呼:「南方的獅子醒了,國力逐步超越我們。此時此刻,難道昏睡的北極熊還不趕快醒過來嗎?」 


  我對冬眠中的北極熊漸漸甦醒,面對困境,努力尋找更好生機的決心備受感動。在所有的報告和熱烈的討論中,也能感受俄羅斯科學家始終以社會的集體意識為基礎,非常強調也在意文化層面的建構,這種思維面向在歐美科學家身上很難看到。我相信這個曾經擁有柴可夫斯基、普希金、托爾斯泰等偉大音樂家和作家,而且現在仍居世界芭蕾舞翹楚的國家,在深深反省威脅的涵義,由認知科學切入教育的內涵,從threat到trust(信任),才能國內國外受尊重,成為世界上偉大的國家之一。 


  會議結束後,主辦的副校長說他們很欣賞我的演講,希望我能寫成文章,與其他報告同以英文集結成冊。「不如幫我翻成俄文吧?」對於俄羅斯所面臨的國內外不同層次的威脅,現代認知科學所實現的跨領域、跨校、跨國、跨語言文化的思維和研究方法,正是走出抱殘守缺,打開傳統自我孤立和學科壁壘分明困境的解方。對我來說,我想影響的恰恰是大鼻子老大哥呀!

 

【本文轉載自科學人2018年5月號】